荒原落雪 暖盏无朋(如需转载或他用请私信我,谢谢)

【马图】人造月光

[阅读提示:全文6K+,大概是马兆单存活if,创造了一个仿生小图,后者看了《小美人鱼》之后,向马兆求索关于如何拥有“灵魂”的故事。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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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一】

当那个“人”跟着马兆走进北航大楼时,往常充斥着行色匆匆的同事们和不绝于耳的低声交谈的大厅里,像突然按下了暂停键一样,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
大家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里的工作,目光汇聚到门口。

“那不是......”有人小声惊呼。

那个“人”瘦高个儿,留着利落的短发,鼻梁上架着一副简简单单的细金属眼镜,面容带着淡淡的笑意,一身朴素的北航工服被棱角分明的身体撑得匀称挺拔。人们惊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“人”,无论是眉眼、身形、走路的姿势,过去某段时空中汹涌而来的撕裂感在偌大的大厅里,无声地席卷过在场每个人的心脏。

“他”跟在马兆身后三五步的位置,一路从门外穿过走廊,穿过人群,缓缓走进来。

“图......图恒宇?”

有年长的同事忍不住低声呼唤。

那个“人”听见呼唤,微微顿了顿步子,朝声音方向偏偏头,眼睛弯成一个熟悉的弧度:“早上好,数据分析中心的王老师!”

仍然是那活泼而雀跃的声音。

“你是小......小宇?”

那个“人”仍然带着微微的笑意,从同事们身边经过。

有些曾经和图恒宇共事过的女同事,当场就忍不住哭了出来。而更多人,选择把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惊愕、欣喜和不忍发问的狐疑,一并团揉成沉默,只敢用眼神四下打量这个“人”。

大家都想起了数年前,在那个攸关人类命运的晚上,有个年轻人永远留在了海底。

一直走在前面,无声劈开人群的马兆始终不发一语。他走到自己办公室前,像往常一样开门进去,那个“人”也跟了进去。


中午午休,马兆没在。

几个同事偷偷溜到他办公室窗前,用手指拨开百叶窗往里看。

冷光灯汇聚在办公室中心的大实验台上,那个“图恒宇”侧对着窗户,颔首前倾坐着,他的工服被从后脊背处拉开,几束粗细不一的电缆或从天花板上悬吊而下,或从周围的设备柜里蜿蜒而来,连接到他的脊骨处。办公室里很安静,只有滴滴答答的设备运转声。

有人轻轻敲了敲玻璃,那个“图恒宇”同早上一样偏了偏头,对着窗外的脑袋们笑了笑。

还是那个熟悉的笑容。

忽然有人低声喊:“马主任好像来了。”

人们四散而去。


马兆径直走进办公室,门在他身后落锁。

“马老师,您来了。”坐在实验桌上的“人”目光跟随着他。

“在您刚刚离开的32分08秒中,运维部的韩主任,硬件开发一组的樊组长,脑机接口实验室三组的李老师和邱研究员,都来看我了。”

“记下来,他们都曾经是你的前辈和同事。”马兆头也不抬,抄抄写写。

“指令确认。存储模块已完成图像信息及声纹采集录入,现更新词条:韩益,男,49岁,运维部副主任......”

伴随着如冷凝液一般流畅但平缓的声音,“图恒宇”身后的线缆有规律地闪着微光,“他”一串串地念着那些人名、头衔,像念着一首长长的诗。“他”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,微微抬起下巴,由一圈圈精密的光学传感器组成的瞳孔注视着半空,似乎那儿有什么东西,把这个出生在实验台上的年轻人逗笑了。

马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什么也没有。


【二】

说实话,马兆一生中很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,他到此为止的一生,像尺规划出的线和弧,永远精确而克制。他从不多生出什么赘余的情感,情感会扰乱他前行,所以他主动地选择修剪自己,尽量冷静,尽量客观,尽量保持稳定。以避免在灾变中独行时,被不必要的人和事所牵绊。

然而他还是被牵绊住了。


其实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,马兆自己也说不上来算不算正确。那时候,他昏迷了整整五天才醒,醒来后只觉得浑身如沙袋一般沉重,肺里像塞满了纤维丝,每一次呼吸几乎都是被涂了泥一样迟滞。护士把一叠来自UEG的信件交给他,里面是重启根服务器任务当天及后续情况的完整档案,还他这段时间的治疗记录。在这叠文件的最后一页,他读到了有关于图恒宇的唯一一张纸。

他的死亡证明。


康复出院后,马兆去过图恒宇家几次,那间房子虽然自从图家变故之后就没什么人的气息了,但当它最后的主人也离开后,这间房子忽然颓败得像一片虚影,孤岛般圈着一方凝固的时间,无法流动。

或许是心里最后一点名为“感情”的东西作祟,又或许是别的什么说不清的。马兆把这间房子里所有关于图恒宇的照片,全部收集起来,带回了自己家。


然后就有了这个“图恒宇”。


当这个如假包换的精致赝品第一次睁开眼睛,望向马兆,瞳孔跟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的时候。

枯井里落入了一枚月光。


【三】

马兆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和这个“图恒宇”。

每天早晨,马兆都会给“图恒宇”打扮整齐,然后载着“他”一起出门上班,在单位,他们俩依然像普通师生那样,配合着忙前忙后。马兆絮絮叨叨地给“他”讲这讲那,“图恒宇”的双眼永远注视着他,准确地接过马兆递来的一切物品,并用“好的,马老师”回应他的每一句问话。

一切如常。

起初,同事们只是同情于马兆与图恒宇数十载的师生情,或许让这个花甲老人难以释怀。但渐渐地,大家都越来越愿意把“他”当成昔日那个活泼开朗的年轻人。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图恒宇永远不可能回来,可眼前有这样一个几乎完美复刻的“人”,和从前一样,每天早上和遇见的同事们热情地打招呼,工作之余用圆滚滚的广普话开玩笑,会喊出每个人熟悉的绰号,似乎看到他跟在马兆身后匆匆而过,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。

谁的心里不会升腾起一股暖意呢。

更何况,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马兆,那个永远如机器一般高效而冷淡的马兆,那个垂垂老矣但眼神依然洞若观火的马兆,如今身上流淌着一种奇特的情感力量,这种力量在周围的人群中蔓延,人们说不清是什么,但他们愿意相信这个老人的选择。


晚上,马兆会领着“图恒宇”回到自己的住所,给他上传一天的数据。“图恒宇”会倚靠在沙发上,背后一束束的电缆让“他”的身体稍微前倾,“他”像那个真正的图恒宇一样,抱着抱枕,下巴搁在手臂上,歪着头,信手翻看着马兆的藏书。

马兆坐在一边,在屏幕前忙忙碌碌。


“马老师,‘灵魂’是什么?”


马兆回头,看向“他”。

“你在看什么书?”

“19世纪丹麦著名童话作家汉斯·克里斯蒂安·安徒生的作品——《小美人鱼》。”

马兆目光落在那本摊开在“图恒宇”手掌上的书,是的,那是一本《小美人鱼》绘本,是多年前过节,图恒宇带丫丫来他家玩时,丫丫落在他家的。他还记得小姑娘依偎在他身侧,让这位马伯伯给他念绘本时的样子。故事念完时,小姑娘已经哭得梨花带雨,她抽噎着,拉着马兆的衣角问小美人鱼是不是真的死了。

马兆不太会安抚孩子,他在自己标满刻度和数值的大脑里搜刮了好一会,才组织好自认为相对温柔的语言,告诉丫丫:

“她没有死,她用爱与牺牲换取了一个属于人类的灵魂,而人类的灵魂是不灭的。”

“马伯伯,‘灵魂’是什么?”

马兆思考了一会。

“一种能超越时空的东西......它可以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在,并在信仰中的来世里延续生命。它可以让非人的东西,变得和人一样具有不可磨灭的永恒。”

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看着马兆。

厨房里的图恒宇端来了果盘,他呼喊着丫丫,小姑娘蹦跳着跑过去了。


后来这本书就留在了马兆家,他一直把这本书放在书柜靠下层,正好是小姑娘能伸手去拿的位置。

但这本书再也没被领回。


沙发上的“图恒宇”眼睛闪着细微的光芒,“他”注视着马兆。

“马老师,‘灵魂’是什么?”

“善用你的检索功能。”

“马老师,在向您提问之前,我已经进行了检索,并得知‘灵魂’是一个抽象的概念,通常用来描述人或生物的精神实体。它经常被认为是人或生物的核心、本质或个性所在的部分,包括思想、情感和意愿等方面。一些心理学理论则更多地将灵魂视为人类自我意识与价值观的集合。”

“你已经知道了,为什么还要问。”

“令我感到疑惑的是,既然‘灵魂’是一个包含多种内涵的,人的自我认知的集合体,那是否可以被推测为:它必须依附于人的肉体,至少是人的大脑活动而存在。而当人的肉体消亡,大脑活性丧失,‘灵魂’应该同等消亡。但为什么在这篇经久流传的童话中,‘灵魂’被赋予了‘不灭’以及‘永恒’的前缀?”

“这并不矛盾。”马兆回答,“你检索的是认知和心理学角度上的解读,而童话是艺术创作,带有强烈的主观性。出于对人类社会中高尚行为的推崇,或者是教化的原因,人类希望将群体中有利于种群延续,或者群体生存的美德赋予值得传承的价值,而这种价值,给了人类彼此支撑的信念。所以从传承的角度,这种‘灵魂’是‘不灭且永恒’的。”


“图恒宇”歪着脑袋,静静地听。


“小美人鱼最终选择了自毁,她的牺牲,人鱼种群不理解,人类也永远不知晓,这种不利于任何一方的行为,为何会让她获得珍贵的‘灵魂’?她的美德是自毁吗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那是什么呢,马老师?”

马兆停下手上的活,转过身注视着眼前这个人。

电脑传来提示,今日的数据已经完成上传和备份。马兆帮“图恒宇”卸下后脊的电缆,再帮“他”整理好衣物。他伸手去拿“图恒宇”手中的绘本,感觉指尖传来一点阻滞,他轻轻用力扯了扯,“图恒宇”松了手,让他把书收走。

“去休息吧。”

“好的,马老师。”


【四】

一周后,马兆受邀出席一场国际性的学术交流论坛,在结束后的酒会上,一位衍生行业专家注意到了跟在马兆身旁的那位谈笑自如的年轻人,他好奇地询问马兆:“马院士,您的这位年轻朋友,是怎么做到这样的?”

“先生,那是因为无论在我的求学之路,还是学术之路上,都万分幸运地遇到了马老师,他给予我的教导和指引,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助力。我今天能站在他身边,毫无疑问得益于他的呕心沥血。我有幸,成为他的作品。”

“图恒宇”谦恭地回答。

对方露出赞许的笑容,马兆微微颔首,寒暄几句,便领着“图恒宇”离开了。


回程的车上,马兆不发一语。

“您似乎情绪低落,马老师。”副驾驶的“图恒宇”询问。

“你觉得自己是谁?”马兆忽然问。

“我是您的造物,是您的作品,是您的学生和助手,是图......”

“闭嘴。”


两人再没说话,回到住所,马兆给“图恒宇”完成数据上传之后,就回房睡了。


马兆并不是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。事实上,从他去图恒宇家拿走照片的那一天起,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另一条晦暗不明的道路。

他曾经看过图恒宇无数次对着屏幕出神,痴笑或潸然泪下,声卡中传出熟悉的童声,屏幕里的像素组成一张永远不会衰老的脸。如果不是下方的倒计时太过刺眼,他或许并不愿意过早叫醒这个可怜的学生。

“人死了就是死了,活在现实里。”他这样对图恒宇说。

但现实是一条永不回头的射线,当它轰然从你面前碾过时,没人在意你精心规划的人生。车辙里留下了图恒宇碾得稀碎的影子,马兆不过是动了出于人类本能的恻隐,将它们一一拾起,缝合,告诉他生活还要继续。

而现在——马兆看着眼前这个“人”——觉得自己也没高尚到哪儿去。

他起初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一个念想,想留一副熟悉的皮囊,好在一点过往的余温中平静地度过余生。但当那个“图恒宇”问出“‘灵魂’是什么?”时,他觉得自己当初看似向前射出了一枚子弹,命定一般地在时间里绕了一个圈,又击中了他的后脑。

苦果难逃。


【五】

昏昏沉沉间,马兆又梦见了那片幽深的海,千米之下的暗涌推搡着他和图恒宇,两人的指尖一次次交错,海水冲入他的眼球,他什么也看不清。

指尖的冰冷倒一如往常。

马兆惊醒,他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。低头,一只苍白低温的手正覆盖着他的手心,床侧的阴影里,半坐着一个人影。

“马老师,察觉到您呼吸沉重,需要帮助吗?”

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
窗外的月光在“图恒宇”瞳孔里折射出一星半点的闪,“他”殷切地前倾,半个身躯投下一片深蓝的影子。

“我能为您做些什么?”

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

“您需要安慰或陪伴吗?”

“不必。”

那个“人”的身躯挺直了些,端正地坐在床边。

“如果您需要任何帮助或陪伴,请呼唤我,‘图恒宇’会一直跟随着您。”

“不许用这个名字。”


“图恒宇”偏了偏头。


“您是指......”

“你可以对这个‘名字’进行应答,但不可以用来自称。”马兆背对着“他”说。

“我可以知道理由吗,马老师?”

“这暂时不属于你的权限。”

“那我是谁,马老师?”


马兆回头,看向床边的阴影。


“你是我的造物,但不是图恒宇。”

“请您告诉我,我与图恒宇的区别。”那张几乎完美复刻的脸在月晖下看着他,用同样完美复刻的合成声音追问。

马兆头一回语塞。


“是因为我没有‘灵魂’吗?马老师,您能告诉我‘灵魂’是什么吗?”

“对话中止,出去吧。”

“......好的,马老师。”


年轻人的身影悄悄走出房间,带上房门,没发出一点声音。


【六】

往后,马兆和“图恒宇”依然日复一日地工作,“图恒宇”仍旧准确而高效地配合着完成一切事务,而且没有再问出那些问题。马兆把家里的藏书都筛选了一遍,封存了那些可能会引发“他”追问的书。当然其实也没必要这样做,因为“图恒宇”也不再碰那些书了。

数月后,马兆团队的项目迎来了攻关的关键时期,新机型的研发快到终点却难以再推进,所有的问题,都指向了一枚关键的芯片上,它是新机型的核心之一,负责保证存储模块的顺利运行,但由于种种原因,它一直无法与新机型完美兼容。这让组里的大家熬了无数个夜,但进展仍旧纹丝未动。

“图恒宇”冲了一杯美式,向往常一样推开马兆的办公室。

“图恒宇”把美式轻轻放在桌上,马兆正伏在桌前睡着,“他”伸手翻了翻堆成小山的研发日志,转头看看监控屏内的新机型。又歪着头,看了一会“他”的老师。

老人半个身子埋在各类大大小小的纸张和文件夹中,呼吸均匀,房间里只有设备运行的嗡嗡声。

办公室的窗户开着,晚风顺着缝隙溜了进来,吹着一桌的纸张哗啦啦响,也把马兆灰白的头发吹得微微起伏。

“图恒宇”伸手把窗户合上,又拿起马兆椅背上的外套,轻轻地为他盖上。


马兆觉得自己只打了一小会的盹,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时间过得漫长。他看了看手表,直起身子,背后的外套忽然滑落的簌簌声让他略微一惊。

“图恒宇,过来一下!”他习惯性地偏头响外呼喊。

无人应答。


“图恒宇?”

马兆穿好外套,起身去走廊,走廊的冷光灯闪烁,尽头,一间房门虚掩着。

马兆走过去,推开那扇透出微光的门。


组里的同事们还记得那晚,大家身上的对讲机同时响起,里面传来马兆的呼喊。有几个离得近的同事急匆匆跑去,看到他抱着“图恒宇”从存放新机型的房间里踉踉跄跄跑出来。他怀里的“图恒宇”,胸膛正中心插着两把尖锐的液压剪,像开膛手术一样,把“他”胸口的仿生皮肤和骨骼撕裂开,里面喷薄而出的冷凝液和机油倾泻而下,顺着马兆的胸口,在他大腿上,地上,留下了一道狰狞的拖痕。

同事们七手八脚地把“图恒宇”放在马兆办公室的实验台上,又手忙脚乱地给“他”插上各种电缆,这时人们才看清,“图恒宇”胸口被挖出了一个大口子,里面本来应该安放存储模块和核心处理器的地方,只剩下了一个冒着电火花的空洞。

躺在实验台上的“图恒宇”,表情依然微笑着。“他”举起因为电路受损而显得有些僵硬的手臂,伸出手指,朝监控器的位置指了指。

马兆顺着那方向看去。

新机型不知道什么时候启动了,各项数据在屏幕上流水一般闪烁,在显示存储模块的地方,写着一行短短的字:

“兼容度良好,运行正常。”


【七】

马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,三天没有出来。

同事们隔着玻璃,从没见过马兆的办公室那么凌乱,一地的零件,线缆,适配器,或者别的什么被拆成碎片的东西。

如同这个老人一样。


三天后,马兆出来了。

办公室恢复了整洁,在中间的大实验台上,那个被同事们笑着称呼为“图恒宇”的年轻人,穿着整整齐齐的工服,安安静静地躺着。

晨光熹微,透过窗外的枝桠投射在“他”脸上,仿佛和从前那个图恒宇一样,只是工作太累,爱赖在他的马老师的办公室里补觉。


新机型顺利投产,庆功会上,大家聚在一起合影,又默契地在马兆身边让出半个身子的空位来。


数月后,马兆去机房检查新机型的运作日志,他伸手打开文件夹,一条条查看代码。

一切正常。

他挪动鼠标,准备关机,系统却突然提示新消息,是刚刚生成的一个新日志。

他点开,是一行小小的字——

“马老师,‘灵魂’是什么?”


马兆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。

“你已经有了。”

“谢谢您,马老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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